小猪de世界 - 音乐让我来说话 番外篇 10
十七岁的单车

王家卫的青春底片，是蓝，边缘的自伤与朦胧的寻找，比如《阿飞正传》；陈果的青春底片，是赤，赤的疑惑，压抑的激情与喷薄的绝望，比如《香港制造》；姜文的青春底片，是橙，激情的手笔和理想的光芒，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侯孝贤的青春底片，是灯红与酒绿，时髦的放纵与叛逆，比如《千禧曼波》。

王小帅的青春底片，是一幕幕流动的银灰。后工业时代的都市，在每一栋高楼大厦后面，都是灰色的天空和闪烁不定的霓虹，呼吸着铅尘的十七岁，两个少年和一部银灰色的单车，青春在街头巷尾奔跑，在一次次变速和加速里飞驰。红着脸白着脸的孩子在沙尘暴肆虐的都市成长，和着他们的鲜血，还有眼泪。

在小贵眼中，北京是座陌生的城市，也是别人的城市。一个来自乡下的少年在这里如果爱恋，也只能隔墙偷望对面毫宅里不停更换衣服的“城里姑娘”。所有他要寻找的东西，好像都在这个城市下面埋着，他永远也不知道脚下踩着的地方会不会有一天属于自己。打工，休息，再打工。青春并没有成为奢侈品被挥霍，而是在无形间被阳光蒸发掉了。

拥有一辆单车是胡同里成长起来的城市少年小坚的光荣与梦想，但爸爸对诺言的不断忘记让他意识到承诺的兑现永远遥不可及，他偷了家里准备给妹妹上学的钱买车。少年的梦想如此微弱，微弱到可以探囊取物。偷钱买车是青春期少年对成人世界的憎恶和宣战，更是日益膨胀的虚荣心的具体物化。有了车，似乎就具备了可以逃离家庭经济拮据的尴尬的资格，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同伴一起炫车技，可以理所当然地和心仪的漂亮女生交往。物欲的车轮从虚妄的青春上滚滚碾过，少年面对整个环境的力不从心就像是人相对于自然的渺小，根本无从对抗甚至无法洁身自好。

整部电影中，所有的人物和矛盾都围绕一辆单车展开，单车不仅是小贵和小坚追求身份认同的象征，更是个体相对于群体、社会的认同、归属的具象所指。在一次次的丢车、逐车中，单车所扮演的角色也在主角与配角间来回切换，交错出城乡精神世界的悬隔与偶合，两个少年的青春都停驻在灰色的单车上。单车之于小贵，也许是一种生存的艰辛和生活的沉重。新时代的“骆驼祥子”，单车是他的第一笔财富也是他赖以维生的工具。当他骑上单车送出第一封快件时，单车已然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需要生存，更极度渴望溶入城市，他对单车的珍爱逐步发展为一种“秋菊”式的偏执，单车也由此演变为比生命更重要的符号。每一次拭车、骑车，他的眼里都闪耀着希望的光芒，红着脸的孩子以为他的单车是哈利。波特的魔法扫把，一声“扫把开门”就可以叩开梦想之门，骑上单车，他就可以飞越苦难。他用一个个正字积累一个个并不存在的梦想，用一次次死命的顽强抓紧自己无法控制的命运。开始执着寻车的动机是单纯的，他只是像“祥子”一样抱着简单梦想希望能够真正拥有单车。当故事发展到妥协交换使用单车，单车作为交通工具、谋生手段这一浅层表象开始由表及里深化为人物心理层面的寄托和身份的认同。

单车之于小坚，是一个满足虚荣心的砝码，车的初始功能已经被青春期热烈的自尊和耽溺的虚荣弱化。白着脸的孩子拥有城市身份，虽然这身份也是卑微，但没有生存焦虑。他有一个供他读书、吃饭的爸爸，还有一帮哥们儿，单车不是唯一。失去单车，一切依然可以如故进行。单车于他不是生存符号，而是对青春的追逐。为了追寻一辆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的单车和一个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女生，小坚的青春飘飘荡荡一身自尊也一身伤痕。漂亮单车和漂亮女生在玩车男生之间做着无欲望的辗转，它和她是他们的虚荣，是青春爆发时貌似美丽的注脚。而无论是物是人或实或虚，都成为不了小坚生命中的一部分。

青春在卡其色快递制服和黑色校服上火样鲜红的领结、领带间挣扎、翻滚，不同的城市青春殊途同归。嫉妒的小坚用板砖拍了心爱女孩的新男友，一心护车的小贵被无辜卷入斗殴。他们的单车，被破坏地变形而扭曲。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属于各自的梦想被夺走、被摧毁。终于，一直沉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贵像愤怒的羔羊，用板砖表达了对这个城市的唯一一次暴力反抗。深深浅浅的灰渐渐转为猩红，十七岁的单车，十七岁的如血残阳，与幼稚的爱与恨，零落在遍体鳞伤的单车里。银灰色的单车残酷记录着不羁少年间进行着的青春欲望、梦想，像银一样张狂，像灰一样沮丧。

什么是银？亮度、焦点、兴奋、躁动。什么是灰？冷漠、疏离、隔阂、压抑。银与灰之间，灿烂与黑暗在默默对话，明亮的青春中飘浮着灰色板砖舞出的猩红，那是北京明媚阳光下的薄奠。

散漫格调 201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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